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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王安石罷相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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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燈節,為的是讓太皇太後、太後歡樂,順便友愛兄弟,給天下臣民做出表率。王安石是首席大臣,應該帶頭響應。現在反而因為打傷了幾個從人,就治親王的罪,讓太後們怎麽樂得起來?”

註意最後一句話——“若必以從者失誤,與親王較曲直,臣恐陛下大權一去,不可覆收還矣。”他是說,不管王安石有沒有委屈,都不能處罰岐王。不然,神宗本人的地位就會受到威脅,會達到從此失去至尊無尚的地位的惡劣程度!

神宗大吃一驚。是啊,不僅是他,每個看到這段的人,相信都大吃一驚。因為蔡確說的太有邏輯了。以他的論點,是這次處罰了岐王,王安石會加倍的飛揚跋扈,宋神宗再也治不住他了,皇權不再權威。多好玩,換個角度來想呢?

如果不處罰岐王,這次親王的地位會怎樣變化?連國家首相都敢欺侮,且沒有責任,他得牛到什麽程度?還會畏懼自己的哥哥,神宗皇帝嗎?

要知道親王與皇帝只有一線之隔,都是同一血脈,要篡位,有親王的也沒有王安石的。就以當年王莽篡漢為例,他也是當時太後王氏的親侄兒,以王安石這種光桿資歷來說,哪有說篡就篡,說成功就成功的?由此可知,蔡確純粹是在顛倒黑白。

可是回到史書裏,神宗的驚訝非常耐人尋味,一驚之後他很喜悅。

——“卿乃敢如此言安石耶?”

蔡愛卿,你竟然敢這樣說王安石?宋神宗大大地欣賞蔡確,認為其有膽有識,忠於皇權,體貼皇族,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臣子。

從此之後,決定重用他。

綜上所述,非常無語。拋開蔡確言論正確與否,單看宋神宗的反應,就知道這個版本的真假。改革5年以來,宋神宗對王安石言聽計從,以國家興亡托付,要說大權旁落,那早就已經旁落了,會用這點小事、5年光陰之後才猛醒?

不必再浪費筆墨了,混亂的邏輯,加上不附實情的“忠貞”,只能證明這是宋史編纂過程常見的無恥勾當——造假。用來毀掉王安石的形象,給日後為宋神宗推脫改革幹系做準備。我們忽略它,再看第三個版本。

這個版本是最刺激最微妙的一個。在這個版本裏,王安石帶著從人來到了皇宮宣德門左邊門外,正要往裏走(將入),侍衛執事官出現了,他拿著一種儀仗叫骨朵的東西,吆喝王安石下馬。註意這個骨朵,它形狀像個長把的小鐵錘,其功能也比較相似,在趙光義的時代裏它曾經出過一次風頭。

在遼國那邊,蕭太後的情人韓德讓曾經在金殿上,用骨朵把一個遼國皇族的腦袋打碎。這時侍衛老哥拿著這種東西走向王安石,命令他下馬。王安石很明顯沒意識到要發生什麽事,拗相公性格發作,繼續向前走(馬勢不止)。

這時一個重要人物出場,是位大有歷史、歷久彌新的大太監,名叫張茂則。大家還記得這個人嗎?回憶下宋仁宗最後幾年裏,有一次突然發瘋,披頭散發沖出皇宮門口,他當時大喊:“皇後和張茂則謀逆!”

皇後,就是現在的太皇太後,上次皇宮談話裏的主角兒;張茂則,近10年之後再次登場。他突然出現,對王安石大喝,王安石立即就停下了馬。這不是膽小,而是規矩。皇宮裏太監說話,絕大多數不是他本人在說,而是在轉訴皇帝的命令!

這時張茂則用目光命令侍衛官把給王安石牽馬的從人抓住,拿骨朵狠打。打的過程中沒有記載王安石的反應,他反沒反抗,求沒求饒都不清楚,記述的重點是那位打人的老兄,該侍衛官打著打著突然間轉移目標,大叫了一聲:“相公馬有何不可!”

舉骨朵把王安石的馬也打傷了。

張茂則非常欣賞這個舉動,他及時地發表了打人打馬的合理性解釋:“相公怎麽了,他不是臣子嗎?這樣蔑視皇帝,是不是想當王莽?!”

堂堂首相被一群侍衛和一個太監突然橫加侮辱,並且是暴力式的侮辱,是可忍孰不可忍?可事發現場時,王安石忍了。他選擇見了皇帝再說。

見到神宗,王安石說了經過,陳述張茂則等人打傷了他的坐騎和從人。宋神宗的回答讓每一個精研宋史的人都愕然。當然最愕然的還是王安石本人,宋神宗居然說:“哦,打傷了?真的打傷了?好,派人去驗傷……”

王安石立即如墜冰窖,這是比宣德門打馬事件更大的侮辱,以首相之位,位極人臣了,受到這樣的欺侮,皇帝居然還不相信!此朝廷再沒有立足之處。

王安石立即提出辭職。

第三個版本到此結束。雖然沒有給出答案,但答案舉世皆知,因為王安石的確辭職了;另一方面,張茂則是否受到處罰,就沒有半點明文史料可查。在他的宦官列傳裏,沒有這件事的記載,自然也就沒有處罰記載。只有縱其想象,才能稍微聯系到一些。

在第一個版本裏,除了宣德門打馬的侍衛們被仗責外,還有一個不知姓名的禦藥院太監也被處罰,只是沒有記錄下他的姓名。那麽,這個太監會不會就是張茂則呢?

而張茂則一直是仁宗的曹皇後,這時的太皇太後的親信,聯想到太皇太後和神宗的談話,會不會有很多的疑團升起?

——免行錢毀了京城裏皇親國戚的財路,曹氏也無法幸免,在她出頭之前,由她的親信太監先出馬羞辱王安石。能趕走再好不過,趕不走再出曹氏出面。

這個計劃的步驟怎樣?

這樣詳細地介紹宣德門事件,不是為了替王安石叫屈,為改革派出氣,而是在說王安石的失敗原因。3個版本無論哪個是真的,都傳達出一個信息。

即王安石失敗的必然性。

他實在是太大意了,強敵環繞身側,與所有舊勢力為敵,有了宣德門外赤裸裸的攻擊行為,居然還沒有先發制人,半年之後,還讓敵人搗了鬼,新法廢除了整整兩天之後,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。

他不失敗,誰失敗?

回到鄭俠上《流民圖》時,這人說了皇帝罷除新法,10天不下雨,可以把他砍頭。之後的事讓千百年來擁護新法,站在王安石一邊的人極度郁悶,因為僅僅3天之後,一連憋了10個多月的雨,竟然真的瓢潑而下了!這還有什麽好說的,人家鄭俠就是對的,新法就是錯的,老天爺給出了最大的真理!

事實真的是這樣嗎?

我對此抱以問號。第一,看大雨之後的結果。像宋神宗這樣謹小慎微、敬天畏命的人,如果真的面對上天如此真切的靈跡,他會怎樣做事?毫無疑問,他會把新法罷免到底,從此只討老天爺的歡心嘛。

但真實的歷史人人知道,宋神宗在兩三天之後,也就是大雨剛下,或者剛剛下完時,就180度大轉彎,宣布除了“方田均稅法”之外,新法全部恢覆。為什麽會這樣呢,史書裏給出的答案是改革派的無恥。

兩個大奸邪呂惠卿、鄧綰跑到神宗面前痛哭流渧,說皇帝您這些年廢寢忘食,日夜努力,好容易達到了現在的局面,怎麽能因為一個狂夫的亂語,就罷免新法呢?於是神宗回心轉意,出爾反爾,全面恢覆新法。

只要有點起碼理智的腦子都會看出這假到了西伯利亞去。用最起碼的邏輯就能推算出史書裏這段記載的真偽。試想面對最神聖的蒼天意志,連王安石制定下的新法都被廢除,那麽皇帝怎麽會給王安石兩個手下這麽大的面子,來扭轉乾坤,翻轉局面?

怎麽可能?!

所以這場大雨根本就沒有,是不存在的。支持這個論點的證據有三個。第一,大雨之後旱情並沒有緩解,當時宋朝北方的幹旱繼續,遼國燕雲地區的幹旱繼續,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。第二,數字太微妙了,讓人浮想聯翩。

3天,3這個數字很好玩,為了強調某個意義,它是重覆肯定加重意義時用得最普遍最直接的數字。比如隨處可見的現代歌詞:“……加,加,加,加德滿都。”這是近代歐洲發現了尼泊爾的雪山探險活動後,流行的一首曲子。

中國本土在古代時用得更多,不列舉了,大家自己回想。

第三,宋史的特色之一就是天氣的靈異。我們知道,狄青之死有很大程度上是一次重大水災鬧出來的。開封城被水淹了,歐陽修等人說這是“武將陰氣太重”的結果。其實這並不是只針對狄青一個人。從前領袖朝廷達數十年之久的呂夷簡也在這上面栽過跟頭。

當年與西夏開戰,範仲淹等人頂到前線,呂夷簡坐鎮中央,為了政令的統一,有一陣子他身兼首相與樞密使,成為宋朝東西兩府的唯一大首領。

這實在是犯戒了,帝國權柄集於一身,以他當時權傾朝野的實力,正邪兼顧的手段,也出現了反對聲音。在《續資治通鑒長編》裏就記錄了當時開封城裏的異常天氣變化——“天地昏冥,大風揚塵,對面不見人,風裏異聲不斷,使人股栗……”就跟現代電影裏妖精出場時一樣。

結果是呂夷簡被罷免樞密使。如果這全是真的,史書上怎麽寫我們就怎麽信,是不是這場大風和狄青死時的水災,也都是真的有上天的指示呢?

21世紀的今天,不會再這麽迷信了吧!

答案非常遺憾,現實世界告訴我們,不管是21世紀還是31世紀,情況都是一樣的。該迷的永遠都迷,區別只是迷的東西不一樣。

好像人類的基因裏有些漏洞,導致自身永遠都不自信,必須得迷點什麽才能活得踏實。好了,言歸正傳,如果這一場雨,這場在宋朝之後,每一代史學家都公認的百分之百曾經下過的暴雨,竟然是個謊言,根本沒下的話,那麽宋神宗下一步要做什麽了呢?

前面說過,他迅速地180度轉身,把新法又都全面恢覆了。看上去很美,大家按部就班,該幹什麽還去幹什麽,把改革大業進行到底嘛!

對不起,主導人世間的事情的,永遠都是思想、思路、心情、品德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。這些東西是會瞬間改變的,而且一旦改變,就再也沒法恢覆到當初。

前後只是相差兩三天,當事人的心情完全改變。焦點就在兩個人的身上,一,王安石;二,宋神宗。王安石又一次提出辭職,宋神宗像往常一樣積極挽留。這個過程又是一個感人肺腑的場景。身為皇帝,宋神宗可以說出下面這些話。

——愛卿,你每次辭職,都讓我寢食不安,我想了很久,一定是有什麽地方對你不夠好(待卿不至之處)。你是不是因為宣德門打馬那件事受了委屈?不要委屈,我查得很細,這事背後沒人指使。

王安石表示感謝,但辭職態度堅決。

宋神宗繼續說。

——不是宣德門的事……愛卿,那一定是你看出來我不是個成功的君主(必定是見朕終不能有所成功),所以才拋棄我。

王安石搖頭。不,不是的,你很聰明,很求上進,一定會成功的。而在我之後,也一定會有新的才俊來鋪佐你。

宋神宗更難過了,追問到底是什麽原因。這時王安石強調,他身體有病,實在支撐不住了。神宗立即緊張,換了個追問焦點。

——愛卿得了什麽病?京城裏什麽藥都有,我派太醫每天去給你治療,這是在南方所沒有的條件,你還是留在京城吧。何況天下的事剛有頭緒,你一走,怎麽了得?你一定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,盡管對我說(但為朕盡言)。

王安石這次話都不說了,保持沈默。

宋神宗還不罷休,他進而動之以情。

——我知道你之所以進京為官,並不是為了功名利祿,而是身有才能,要濟世求民,不想白白埋沒。這一點,我們是共同的(皆非為功名也)。我們不是一般的君臣關系!

好了,還有很多,就不一一列舉了。總之是宋神宗激動覆激動,溫馨再溫馨,可王安石始終鐵石一樣,不為所動。

看到這些,大家什麽感覺?是不是覺得王安石真是太傲了,皇帝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,還不借坡下驢,真的把皇帝當成了媽,受多大的寵都理所當然了?

嗯,這樣想也沒錯,當年我也一樣。只是再往深裏想一層,與歷史其他的改革事件對比一下,才會知道誰對誰錯。

我個人認為,宋神宗完全錯了。他是個有為的君主不假,可也僅僅是想有為而已。在做的過程中,做得非常的糟糕。就以上面這些挽留王安石、理解王安石的話來說,他就錯了冥王星上去了。

改革是個什麽東西?它是一場戰爭。改革者是元帥,是唯一的指揮者。例子比如秦孝公與商鞅,商鞅為了法令的通行,把秦孝公的親哥哥的鼻子都割了,秦孝公也沒有二話。試問宋神宗做到這一點了嗎?翻開宋史,關於某某人的提升,某某人的貶職,哪怕只是個太監,王安石每次都要大費唇舌,和皇帝辯論,還不一定成功,總被駁回。

這算哪門子的支持?

王安石的政敵,一個個都安然無恙,拿著高薪在洛陽蓋別墅,天天小集團開會,向四面八方傳遞反對信息,這算什麽政治環境?

上面那些溫情感人的話,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正是證明了他多次拆王安石的臺,讓王安石不爽,讓改革進度遲緩的罪證。

與其事後感人,何如當時認真。

好玩的是,他們君臣之間的這些談話,都成就了王安石的綽號——“拗相公”。成天和皇帝吵,無論什麽事,皇帝都得聽他的。

參照上面的論點,可以知道,宋朝要改革,就必須得聽他的。不聽,你找王安石幹嘛?宋神宗你自己會嗎?不會還不聽話,你想幹什麽!

罪證之二,王安石和所有大臣吵,一點批評教育都不接受。按照人世間最正確也最操蛋的一個邏輯——每個人都有弱點,都有錯誤,都需要指教,來對照。王安石的“拗”感實在是十惡不赦!

這條指責讓人抓狂。

世人都不完善,那是相對盡善盡美的神來說話。針對具體情況,如王安石和司馬光等人相比,王安石就是完善的,何況兩派間水火不容,一定要讓王安石從善如流,什麽意見都接受,還改什麽革?最兇殘的是,王安石還不許回嘴,只要敢反駁,立即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罪名。

這實在是個強盜邏輯,吵過架的人都知道,你有來言我才有去語,才能形成爭吵。何以兩派一起在吵,只有王安石有了“拗相公”的名聲,另一邊就毫無責任?

一直是王安石在獨自罵街?在這裏,熟讀宋史的各位達人少安毋躁,查年限可以知道,在王安石得到“拗相公”封號時,司馬光的“司馬牛”綽號還沒到手,蘇軾還沒有機會親身體驗士大夫最高領袖的執政風采,沒脫口而出罵了這句三字經。

好了,我想說到這裏,大家應該清楚了歷史上的幾大問號。即一,王安石與宋神宗的關系怎樣。答案是比一般好,但絕沒到言聽計從的程度;

二,王安石的“拗相公”之名到底怎樣形成的,是不是一個貶義詞。我的答案是,不,這不是個貶義詞。只要讀史者有足夠的獨立精神,足夠的邏輯辨析,就能夠分析出這是一個獨鬥官場,堅持新法的改革者所必需的基礎精神。

三,王安石是不是過分跋扈,連皇帝也得聽他的話。弄得君臣名分不清,終於最終反目。答案也很清楚,自古改革變法,皇帝從來都只是個助手,一個配角。要想成功,主角必須得是改革者!在這個層面上來說話,王安石的所謂跋扈,是最基本的權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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